今天,叶嘉莹先生一百周岁了。
她被称作“中国最后一位穿裙子的士”,在全世界汉学家眼中,她都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。
叶嘉莹先生原姓叶赫那拉,与著名词人纳兰性德同宗。
生逢战乱,改变了她的人生。
曾祖父在咸丰年间任正四品佐领,祖父是光绪年间进士。父亲叶廷元,北大英文系毕业,在民航公司任职。母亲李玉洁师范毕业,婚后就专心照顾家庭。
▲幼年叶嘉莹 图源传记电影《掬水月在手》
叶家在察院胡同23号,一座灰砖红瓦四合院,门前有一对石狮子。不算大富大贵,但也殷实安稳,最难得的是家里的平和氛围和诗书气质。
叶嘉莹回忆,“我有时候在一些电视剧里看到父母子女之间大呼小叫的场面,会觉得难以接受。我小时候生长的环境从没有过这样的事情。无论是我伯父、父亲,还是伯母、母亲,甚至于连佣人之间,大家讲话都是心平气和的。家里永远都很安静,可以听得到蝉鸣和蟋蟀叫。”
父母对她的教养是“新知识、旧道德”,不让出去玩,不大接触外界。用今天的眼光看来,这样的教育对一个女孩来说显然是很大的缺憾。
连年战乱,到处是各地逃难到北平的百姓,冬天叶嘉莹去上学,巷口拐弯处就能看见冻死饿死的人,是她早年的记忆里抹不去的伤痕。
▲初中毕业时的叶嘉莹图源传记电影《掬水月在手》
叶嘉莹17岁考上辅仁大学,但战乱中父亲失联,剩下一家人艰难过活,只能吃渣土一般的“混合面”。母亲患病,在天津做手术时感染了败血症,心里放不下三个孩子,坐火车赶回家的途中不幸去世。
叶嘉莹一直记得母亲入殓那天钉子钉在棺木上的声音,成了她心里一块疤。
她承担起照顾两个弟弟的责任,万幸有伯父伯母关照,她还能够继续上学。
在辅仁大学期间,叶嘉莹遇见了影响她一生的导师顾随先生。顾随最得意的两大弟子,一位是周汝昌,一位是叶嘉莹。
▲大学毕业时的叶嘉莹图源传记电影《掬水月在手》
叶嘉莹以国文系第一名的成绩毕业,陆续在北平几所中学任教。生活仍旧艰难,她整个冬天只有一件厚棉衣,破了个窟窿,棉絮露在外面。
24岁时,叶嘉莹做出一个对命运转折影响巨大的决定:结婚。
对方叫赵东荪,他的堂姐是叶嘉莹的英文老师。英文老师很喜欢她,帮弟弟牵线。赵东荪第一次看到这个女孩的照片就一见钟情,疯狂追求两年。
当时赵东荪在秦皇岛做事,常常坐火车跑去北平,只为见叶嘉莹一面。后来赵东荪丢了差事,家里帮他在南京谋了一个职位,他不肯去,提出求婚。叶嘉莹感到愧疚,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,于是答应了。
▲叶嘉莹与赵东荪 资料图片
用今天的眼光来看,这个决定当然是大糊涂。但那是七十多年以前,女性观念与如今截然不同,生存困境更不同,人人都有她的难处。
叶嘉莹离开北平去南京结婚,不久随丈夫迁居台湾省。
红楼梦中探春远嫁海外蕃王,判词《分骨肉》十分伤感:“才自精明志自高,生逢末世运偏消。清明涕送江边望,千里东风一梦遥。”
情景何等相似。交通和通讯都被阻隔,这一走就是前路茫茫。此后,叶嘉莹在台湾省度过了18年最艰难的岁月。
▲叶嘉莹回忆恩师:“虽然我很早就作诗,可对于诗的欣赏、评论,还没有打开眼界。是顾随先生的课帮我大开了眼界,我就像一只被关在房间里的蜜蜂,忽然间门打开就飞出去了。”
婚后,赵东荪在海军学校教书,叶嘉莹在彰化女中教书,失联的父亲重聚,生活终于有了短暂的安稳,第二年大女儿出生。
但最大的矛盾在于,这对夫妇不是同一类人,叶嘉莹只爱诗词,而赵先生热衷政治。
女儿4个月的时候,赵先生因政治原因被判冤狱,叶嘉莹也受牵连,她入狱的时候怀里还抱着女儿。所幸她的经历简单直白,很快获释,可赵先生一关就是三年。
失去了工作,也失去了家。女儿还在哺乳,叶嘉莹只能抱着她去高雄投奔丈夫的姐姐,寄人篱下。
男女老幼一大家子人,房子不够住,叶嘉莹只能在走廊打地铺。怕被人厌弃,天不亮就爬起来把席子收好,一有空就帮着干活,换取少许尊严。
后来她在台南一所私立中学找到工作,独自抚养女儿。白天带孩子去上班,年幼的女儿被安顿在大教室最后一排,上课途中喊“妈妈我要尿尿。”晚上起台风,宿舍失火,她抱着孩子躲到床下。
“剩抚怀中女,深宵忍泪吞。”遭受这一切磨难的时候,叶嘉莹只有27岁。
三年之后,赵先生无罪获释。叶嘉莹收到台北二女中邀请,并请求解决丈夫的工作,夫妻俩重回台北。
▲早年教小朋友们读诗的叶嘉莹 资料图片
但并没有苦尽甘来,从物质到精神层面,生活呈现出另一种狰狞面目。
叶嘉莹回忆说,当时一家的经济开销都由自己负担,光靠丈夫的薪水,连个冰激淋都不敢吃。
但最大的痛苦来源于精神折磨。因为三年冤狱,赵先生性情大变,经常酗酒,脾气暴躁,甚至家暴。小女儿出生,他重男轻女,听说又是女儿,连妻子问“几点钟”都懒得回答,转身就走。
叶嘉莹产后身体虚弱,患上气喘病。她带的课多,每天下课都好像气血耗尽一般,连呼吸都像被掏空。同时,她还要因为家务没做好而承受责难,有一次与学生讨论功课晚了,丈夫代司其职烧了顿饭,气得把锅碗都摔在地上。
恩师顾随先生于1960年去世,两个最喜欢的学生,他看到了周汝昌的成就,却遗憾没看见叶嘉莹的——这位罕见才女,已经被无尽的生活琐事淹没。
▲1943年顾随(前)与学生们合影,后排右二为叶嘉莹
窒息的生活中,叶嘉莹想过开煤气轻生,在最后一刻停住了手。她向最爱的诗词中寻求解脱,直到看见王安石的一首诗:
“风吹瓦堕屋,正打破我头。瓦亦自破碎,岂但我血流。我终不嗔渠,此瓦不自由。众生造众恶,亦有一机抽。”
众生都如同那片堕瓦,各有各的不自由。尤其最后两句,让叶嘉莹的内心得到宽慰。
她一边负担繁重的生活,一边将自己的时间和心力压榨到极致,投入古诗词的研究中。
她的付出得到了回报,事业上逐渐迎来起色。
1954年叶嘉莹在台湾大学任教授,兼职在淡江大学、辅仁大学讲学。第一部诗集《迦陵存稿》,就是南怀瑾先生由衷欣赏并帮她出版的。
迦陵,是叶嘉莹为自己取的别号。“迦陵频伽”是佛经中的一种鸟, 又名“妙音鸟”,在山谷间歌唱,婉转动人无比,古诗词就是这样最动听的声音。
白先勇是她的迷弟,最喜欢旁听她的诗词课,说她即使衣着朴素,也有一种“天生的华丽”。
席慕蓉是她的迷妹,虽不是正式弟子,但热烈表白“我就是爱她,没有办法!”
随着两个女儿渐渐长大,1969年叶嘉莹离开台湾省,去美国、加拿大多所高校任教。初到加拿大,语言完全不通,每天苦记单词到凌晨。在她的坚持下,中国古诗词在海外有了越来越多的爱好者。
▲图源传记电影《掬水月在手》
就这样到了晚年,有一次赵东荪偶然看见妻子讲课的视频,竟无法相信,讲台上那个气度非凡的女学者,就是每天给自己烧饭洗衣的“平庸”妻子。这个毕生郁郁不得志的男人,忽然仰慕起眼前这位最熟悉的陌生人,“我也去听你讲课好不好?”
这场婚姻的“胜利”,并不会让人开心起来,而是充满了苍凉。
1976年,叶嘉莹52岁时遭遇致命打击:大女儿和女婿车祸不幸离世。就是那个在最困顿岁月里,跟她一起寄人篱下、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哭喊妈妈的孩子。
做母亲的该有多痛苦,无法想象。最后拯救她的还是诗词,她决定回国,“把古代诗人的心魂、理想传达给下一代”,从“小我”的悲痛中走出来,去寻找“大我”。
1979年,叶嘉莹先生克服重重困难,来到南开大学任教。那一段时间,不仅南开的学生,天津其他高校的学生也来听课,满满当当都是人,临时增加的椅子从讲台边缘排到了教室门口。
没办法,中文系只能规定持听课证才能入场。天津师范大学一名女生为了蹭课,用萝卜刻了个假章,做了一张假听课证。多年后,这位狡猾的女孩也成了教师,一直爱听叶先生的课。
叶嘉莹身体孱弱,却还是神采飞扬,思路清晰,只要一讲到诗词,她就毫无老人的疲态。她不间断奔走,相信诗词使人心不死。
没人知道她这辈子讲过多少课,连她自己也数不清,从21岁大学毕业到九旬高龄一直如此。
▲叶先生与学生们在一起 资料图片
84岁时,她送走了恩怨纠葛大半生的丈夫。
2008年赵东荪去世,叶嘉莹写了首诗:“一握临歧恩怨泯,海天明月净尘埃。”
她已经宽恕了他,仿佛卸掉了一生的负累,却并没有什么快乐可言,而是淡淡的怅然,无悲无喜空茫茫一片。
叶嘉莹先生从不回避婚姻的失败。有人问:您从未体会过爱情的滋味吗?她坦然说:从没有过。
小女儿赵言慧却说:我母亲一辈子都在和古诗词谈恋爱。
▲图源《朗读者》
在讲古诗词的时候,叶先生喜欢穿旗袍。
我第一次看她讲诗词的视频里,她穿一件素黑旗袍,领口别一枚珍珠扣,外罩枝蔓纹样的黛紫色坎肩,衬着满头灰白色短卷发,郑重而优雅。
这些年,小女儿远在加拿大,叶先生独居国内。2019年记者去采访,看见她的正餐,是简单的清炒芹菜、蚕豆、彩椒,一碗米饭,一碗番茄蛋汤。
一箪食一瓢饮,生活朴素至此,她却捐出巨额财产。2018年、2019年,她向南开大学捐赠3568万元,这是她的毕生积蓄,包括变卖天津和北京两处房产所得,是彻彻底底的裸捐。
她有名媛的优雅,有名师的气度,也有名士的风骨。
王蒙先生评价叶嘉莹先生:她的坚强、她的勇敢、她的学问、她的教养、她的为师、为人,她所克服的种种困难,她所获得的尊敬,都是无与伦比的。
唐代诗人于良史的《春山夜月》里有很美的一句:掬水月在手,弄花香满衣。叶先生的品格就像水,上善若水,水利万物而不争,水润万物而无声。
祝愿一百岁的她健康长寿,祝愿中国诗词流传千古,历久弥新。